第188章 虎兕出柙(2 / 2)
贺兰袖能够洞悉他这一连串的心理,然而她无能为力。人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,比如当你手中无粮,而面对嗷嗷待哺的婴儿——如果他肯等,兴许她还有时间,有时间来告诉他,他是有机会的。
有机会回到洛阳,甚至有机会晋身九五至尊。
然而他没有给她这个机会,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掉进温柔乡中,纸醉金迷——天高洛阳远,如果现实这样残酷,不如浮生共醉。
贺兰袖开始后悔,后悔自己的匆忙,匆忙抓住的救命稻草,原来当真就只是一根稻草。
——她从前没有太多机会近身接触咸阳王,那时候还是太后专权,她的活动空间局限于后宫。到这一世,她只知道他当宠,所以他能保住她的命,在三娘的刀下;知道他精通兵法——那是他从前就有的名声,而到底他做过什么,赢来这样的美名,却是她从前所不曾细究。
所以如今到眼前来,乱成一团麻——原本她图的是咸阳王身份尊贵,能征善战是乱世中帝王之资。她高估了他的心志。他醉,她不能跟着醉,朔州刺史府诚然装饰得美轮美奂,但是并没有半分,是为她这个咸阳王妃。
贺兰袖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举目无亲。在洛阳不是这样的,洛阳,特别是宫里,她无处不在的人脉,像无数长长短短的触角,总能在合适的时候给她以支撑和支持。然而这不是洛阳。
这大概是后来……萧阮南下之后三娘的处境,如今倒教她先尝了一回。贺兰袖并不是没有自嘲,但是这时候她还不知道,变故来得这样快。
她已经歇下了。咸阳王玩的丝竹,美人,歌舞,她杵在那里,像面碍事的屏风,人人都看得见,人人都装看不见,索性大方一点,把位置腾出来,腾给那些梦想着上位的美人,也腾给她这位荒淫无度的夫君。
天眼看着就黑了,火光是什么时候起来的,贺兰袖并不十分清楚,首先听到的是哭喊声,尖叫,如魔音穿耳,然后才是火光,是奔走的人影,是长嘶的马,是马刀的光,是……咸阳王的头。
被挑在刀尖上,挂在墙头,隔得老远,一眼就能看到。
有人声嘶力竭,贺兰袖听不懂,也许是在叫人投降,也许不是,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昏过去,手心捏得汗津津的,也许是雪梅庵的那几个月劳作锻炼了她的神经;也许是因为她到底是见过血的,虽然不是这么脏,没有这么乱。
但是她还是比大多数娇滴滴的美人见过更多的血,更多的死亡,她几乎是冷静地叫过来贴身婢子,叫她转过身去,用烛台砸昏了她,冷静换下丝衣,换了鞋,往脸上擦上血污和尘土。
沿着墙根走,走了有七八步,又折转回来,手底一探,那婢子还有呼吸。她不能活了,她想道,她需要一个替死鬼。仍抄起烛台,朝着脸上砸了十七八下,这回是彻底断了气,方才放下心来。
这十余下费了她不少力气。
贺兰袖前后两辈子加起来,都是习惯口舌杀人,亲手,这是头一回。她喘了口气,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,所以并没有休息太久。正门是不能走,往后门摸。但是这刺史府到底不是凤仪殿,不是始平王府,她不熟,也不知怎的,起先还有些远的火光和哭喊,在周周转转中,竟然越来越近了。
越来越近。
贺兰袖开始流汗,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恐惧,头发湿了,背心也湿了。
伴随着哭喊和尖叫,挣扎和打斗中,有什么飞过来,摔在脚边,定睛看时,却是一条胳膊,白生生的胳膊,被咬得血肉模糊——像是方才跟她搏斗的不是人,而是什么深山里蹿出来的猛兽。
贺兰袖咽了一口唾沫,背抵着墙,粉壁冰凉。
她不会这么容易死的,老天让她重生一次,不是为了来这个世界上,无声无息死去的。她不能就这样死掉!她咬着牙,反反复复和自己说,但是腿脚到底软了,挨着墙根,一溜儿软下去。
应该……不对,是必须趁乱逃走,趁着天黑,趁着到处都是人……道理是道理,手脚却不听使唤。
渐渐地听着尖叫声小了,脚步远了,天边翻起鱼肚白。她自来不得宠,这府里认得她的人也不多,贺兰袖盘算着,要被认出是王妃,那多半被当作奇货可居——她可不想被那些贼子……
如果假称婢子下人,不知道是会被放走还是留下来服侍。她心思虽然还算清明,急切间却也猜不出贼人来路,但是咸阳王被高高挑起的头颅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贼人也知道擒贼先擒王。
手段酷烈,杀人干脆,贺兰袖从前并没有太多机会与这样的人打交道——如果是嘉语在,反而能猜得出:是军中作风。
天亮以后贼人灭了火,开始清场,死尸补一刀,活着的人被赶作一处——贺兰袖起先手软脚软,一半是惊,一半是饿,被踢了两脚,两滚带爬,好歹到了指定地点,与婢子下人混作一处。
酸臭与血腥同时扑鼻而来。
贺兰袖张嘴要呕,却是什么都呕不出来,周围都是惊惶惊恐惊惧恐怖的眼神,瑟瑟发抖的身体挤在一起。
由远而近的脚步声,近到跟前,是沾满泥灰与血的靴子,赤脚,草鞋,也有布鞋。不断有人高声呼喝应答,放纵快活的大笑,话说得又快又急,也不是官话,贺兰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。
——是了,这里是朔州,距离洛阳千里,这里的人大多数都不会说官话,会说的基本就是跟着他们夫妻从洛阳来朔州的那些。贺兰袖默默地想,如果混不过去,就只能装哑巴了。
这转念间,说话声、叫喊声、笑声次第歇了,有人到跟前来,快速说了几句,贺兰袖仍然听不懂,但是这声音恁的耳熟。
耳熟,可能是故人。
这个故人敢杀咸阳王,就绝不会是什么善茬。杀咸阳王意味着什么,造反!他是铁了心造反,怎么会放过她这个咸阳王妃?几个念头从脑子里过去,贺兰袖打定了主意,必须,而且是只能装聋作哑了!
有人推了她一下,她像是大梦初醒,惊惶地抬起头。
“……有认识她的吗?”有人扳过她的脸,问她左右的婢子下人。
左右纷纷摇头:“不认识。”
“没见过。”
“可能是王妃屋里的,”有人大着胆子说,“昨儿晚上我看到她从王妃屋里出来——王妃的人都是洛阳来的,不懂咱们的话。”
“王妃,”那个让贺兰袖耳熟的声音沉吟了片刻,再度响起,这回说的却是字正腔圆的官话,“王妃哪里去了?”
是周乐!贺兰袖这回听出来了,脑子里轰了一声,眼前似有无数的金星乱冒:怎么是他,怎么偏偏就落到了他手里!
不不不……
他只见过她一面,他以为她已经死了,一时三刻间应该想不到,贺兰袖拼命安慰自己,脸色还是更白了一些——幸而她脸上抹满了尘土和血污,再惨白也看不出来,便是看出来,也是理所应当。
谁不害怕呢。
贺兰袖深深吸了一口气,颤抖着双手打了一个手势:王妃她……死了。
“带我去看看。”周乐说。他并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哑女有什么不同。事前计划再周详,当真发生的时候,总还是会有无数的意外。已经忙了整夜,精神再亢奋,到这时候,还是有些不济了。
贺兰袖心里一喜,知道头关算是过了。对于大多数人来说,第一印象就是全部的印象——只要接下来举止不出格。
她低着头,缩着肩,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——若是在往常,再加上哭得梨花带雨,就是铁人也能被她融软了。然而眼下不是往常,这些从尸体里爬出来的人也没有多少怜香惜玉的心,有人一个箭步上来,劈头就是一下,贺兰袖肿了半张脸,还没来得及感知到疼痛,头皮就是一紧。
那人拽着她的头发往前拖——朝着她卧房的方向。
“这位王妃,”周乐闲闲地问,“是谁家娘子?”
边上有个男声陪着小心回答道:“……就只是个小门小户的丫头,王爷不甚喜,自来咱们朔州,竟没几个人见过这位,连姓氏也都没听说。”
这声音却耳生,并非府中长史,听口气倒像是清客。贺兰袖头皮痛得如针扎,听到这几句话,倒大松了口气,幸而她深居简出,无人认识,不然这当口,如何骗得过去。
周乐想了想:“是姓苏吗?”
他还记得孙腾给他爆过的八卦,说咸阳王给萧阮戴了绿帽子,所以才被发配来朔州。要是因此事而起,咸阳王恶了王妃,也不稀奇。从来情意浓时,只当饮水能饱,到跌宕几回,就知道没有什么比权势重要。
那清客尴尬地咳了一声,并不敢应,只道:“小人、小人实在不知道。”
贺兰袖暗暗记在心里——她的姓氏没有外传,周乐却如何猜到是姓苏?莫不是去年腊月的事以讹传讹,却教他误听了?这却是个机会。
看来这位也不是心腹,周乐想,昨晚上一阵厮杀,死了多少,走了多少,都还在清理当中,不过,如果当真是那位苏娘子,恐怕没这么容易死。他心里想着,往贺兰袖又多看了一眼。
“周兄弟!”一声嚷嚷从身后传来,周乐停住脚步,笑道:“哥哥怎么来了?”
孙腾道:“我听老克说,周兄弟让他们运粮草到武川镇去,这是怎么回事,就这么些,咱们自个儿吃还来不及,哪里还有多余的往外运?”
周乐道:“那边也缺粮。”
“哎呀我的兄弟,哥哥知道你是心地好,但是咱们这是造反啊,这是拎着脑袋造反啊,有今儿没明儿的,不让兄弟们多分点,反而给别人,是什么道理,”孙腾道,“让他们吃饱了来收拾咱们么?”
周乐只笑问:“依哥哥看,如今这朝中是明白人多,还是糊涂人多?”
孙腾愣了一下,嗫嚅道:“朝中的事,哥哥怎么知道?”
“那哥哥你想想,如果朝中明白人多,怎么放着咸阳王来朔州盘剥、克扣咱们,却没有一个人给咱们说话?”
孙腾道:“那就是糊涂人多了。”
“糊涂人瞧见武川、沃野、柔玄几个镇与咱们分了朔州府的粮草,会怎么想?”